采訪戴忠元極其困難。老英雄一只眼瞎了，耳聾得厲害，記者問什么，他幾乎全答非所問。偶爾有一次比較“接近”的問答是，記者問：“一方面軍打到貴州遵義時，有沒有喝過茅臺酒？”對此戴老非常迅速地回答說：“我沒見過毛主席！”

　　記者漸漸發現，提問對這位老人已經不奏效，唯一可行的方法，就是耐心坐在老人身邊，等待他努力地回憶過去。如入無人之境，冷不丁的，他就會自說自話起來……

　　★口述者戴忠元：

　　神炮手。江西吉水人，1932年參加紅軍，為江西省獨立團戰士。長征時從一方面軍全團調入紅六軍團。
    我討了兩年的飯，放了三年的牛，做了八年的長工，直到遇到紅軍。第四次反圍剿第一仗，我們整個炮兵連只有一門繳獲來的大炮，只有一發炮彈。首長下令：“這一炮必須打中！”我一炮打響，正中目標，馬上升為炮兵班班長。（笑）長征更險。貴州軍閥王家烈在桐林一戰拼了命。王震親自指揮我們炮兵連戰斗，可還是只有三發炮彈。第一炮，沒打中；第二炮，又沒打中。首長關向應也上來了，鼓勵我：“千萬沉住氣！”我深吸一口氣，第三炮，也就是最后一炮，終于打中了！這一回，連升三級，我從班長當了連長，還特別獎給了我一匹馬。（笑）可當長征到陜北，戰友們卻幾乎都犧牲了……（戴老沉默良久，再開口時，語速緩慢了許多。長征精神激勵老人畢生。后來抗戰過黃河，他在山西臨縣遭遇了平生最驚心動魄的戰斗，身為炮兵卻拼起了刺刀。頭一個小鬼子猛刺過來，戴忠元一個急閃身讓過，回身一刺斃命；第二個鬼子嗷嗷叫著撲上，戴忠元也殺紅了眼，一槍刺進對方小肚，向上猛挑；當他看向第三個敵人，對方已經腿軟了，自動跪地求饒。）

　　★口述者魏天祿：

　　湖北天門人，1929年入伍，曾任紅二軍團六師十一團政委。1955年授銜少將。目前在滬唯一百歲紅軍。
    先給你說位小戰士吧。他是長征到湖北宣恩時來參軍的，16歲，瘦弱矮小，餓一天了。“紅軍待人和氣、有飯吃”�？杉獗�突然發現敵人，我們前衛排首當其沖，山路狹窄短兵相接，打得十分激烈。那個新戰士還沒學會放槍，緊張地站著，老戰士一躍而起把他按倒。敵人一次次沖鋒，火力很猛。我們堅守抵抗掩護大部隊轉移。等撤出戰斗時，發現這個參加紅軍不到半天的新戰士已經犧牲了。他連紅軍的一頓飯都沒吃上，我們還來不及搞清他是哪里人、叫什么名字。

　　洗過“旱澡”嗎？那時人人沒軍服，賀老總也穿便衣，就一套，水里泥里，一拍就會冒出一股股泥煙。沒條件水洗，宿夜時燒堆火搓胸擦腿，再展開衣服抖抖拍拍，只聽得嗶嗶卟卟，火堆里閃起點點小火星，全是虱子。山里夜寒，大家就一件單衣，前胸烤火后背冷，能找堆稻草鉆進去睡就很不錯了。更多的時候，我們擠作一團相互擁得緊緊的，用體溫互相取暖。那時候，戰友之間真是特別親。

　　賀老總表揚過我們一次。黔東大山財神溝，敵人就在50米外，我帶著19團1連1排沖在前面，一排手榴彈炸退敵人，全連順勢搶占了山頂。到了山腰我一看，呀，山澗下就是我軍總部！敵人也像著了魔，沖了又沖，最近沖到近20米。我眼看著一個戰士胸前中彈后，仍拼著最后一口氣拉弦扔出了手榴彈。這一仗雖不大，但戰斗十分激烈，我們一步沒退。傍晚宿營后，連長高興地說，師首長表揚了，賀老總表揚了！
    ★蘇景軾：

    1932年參加革命，到延安后畢生在廣電戰線，現為我國廣電職工在世最年長者。
    嚴格意義上說，蘇老沒有當面口述，他疾病纏身已無法言語。不能采訪，但至少要去醫院探望一下，表示我們的敬意。大雨天，老人躺在病床上，合著眼。記者在采訪本上一筆一畫寫下：解放日報、毛主席、延安、長征、紅軍。蘇老一直毫無反應的臉奇跡般有了動靜，手指緩慢移到采訪本上，記者忙遞過筆，老人握住筆桿似乎想寫些什么，但終力不從心停下。當記者以為老人就這樣放下筆時，最感動的一幕發生了：老人摩挲著筆記本上的文字，突然露出笑容，咧開嘴，臉上的皺紋如菊花般綻放開來，如同孩子純真的笑容。

　　老人無法言語，但通過以前的回憶記錄和旁人介紹，我們逐漸走進老人過去的那一段崢嶸歲月。

　　年輕時，他愛畫畫，師從齊白石、徐悲鴻。見國民水深火熱，遂改學無線電技術，1932年起參加革命。長途跋涉到延安后，畫匠出身的蘇景軾成了著名的電匠。當時共產國際送了部交流收音機給毛主席，可棗園沒電用不了，蘇景軾裝了個將直流電變作交流電的設備，使交流收音機發揮作用。毛主席很滿意。延安新華廣播電臺重新開播兩個月后，毛主席還專門來視察全體廣播和技術人員。

　　戰時無線電器材奇缺，日占區連電池也不準帶出，違者斬。蘇景軾一次次冒險成功，有次還從日本騎兵隊那里繳獲了小電臺。當然大量是自己動手搞水電池、電阻等，還從打落的敵機上拆下無線電通訊設備裝收發報機，用機翼鋁板來制作機殼。

　　★口述者母良成：

    1935年入四方面軍任宣傳員，后為八路軍129師營部見習參謀，1966年從對外貿易部長沙高橋局局長職位退休。
    那兩座大大的雪山，分不清天地的草地，直到現在我還會夢到。從沒有人放棄，我們每一個共產黨員都是戰斗員。

　　25歲那年，那一夜，我摸黑上山砍柴，壘滿家里的柴禾垛，然后走向紅軍。我們家是佃戶，地主太狠，每年交糧外還要交10元錢的鴉片。一家四口一年好幾個月斷糧。弟弟聽說窮人的隊伍紅軍來了，就一走杳無音訊。過完草地后我得知弟弟已戰死祁連山。

　　我見到紅軍第一天，天很好，一進縣城就見路兩邊架著機槍，都是沙袋工事，紅軍都戴著大邊沿的帽子，很威武。我被編入31軍93師279團，加入騎兵隊。打仗要眼觀六路、耳聽八方。打炮就是聲音大，槍響就不一樣了。“嗚嗚”亂叫的話危險不大，子彈飛得還高；但要聽到“啾啾”響，就要趕緊隱蔽了，子彈肯定就在身邊。一次在山西，敵人隔河打炮，突然一發炮彈“嗖”地落在我旁邊，幸好落在糞堆里，沒爆。

　　長征翻越的最大兩座雪山是夾金山和黨嶺山。夾金山高4000多米，黨嶺山下有溫泉，沸騰的水從地下冒出，遇到冰雪立刻就氣化，在地面上騰起幾米高的霧。1935年端午，部隊到夾金山下，要大家準備干糧辣椒和酒爬雪山。我只找到一把生姜上了山。大雪遮天蓋地，越往上越冷，僅有兩套單衣全穿上，布頭也裹在頭上，還是受不了，我就把生姜放在嘴里使勁嚼，辣味終于讓身體能暖和些，這才堅持到了山頂。

　　1936年10月22日，三大紅軍主力在甘肅會寧會師。那一晚，部隊燃起一堆堆篝火，滿山都是星星點點，我永遠忘不了……

　　旁白

　　到如今，魏天祿依然穿著部隊以前發放的服裝。這么多年了，他從沒給自己買過新鞋、新衣服，一直過著儉樸的生活，卻把有限的薪金節省下來扶危救貧，捐助希望工程。有一次他在報紙上看到，上海廣中路街道有個十多歲的孩子患了絕癥，家庭雖生活困難卻仍頑強學習。他毫不猶豫拿出1000元送去。2004年，他又將自己的全部積蓄5萬元拿出，通過上海市希望工程辦聯系，捐給一所小學建圖書館。多年來，他先后捐款已達10萬余元，又常應邀到機關、部隊、學校作報告，對下一代進行革命傳統教育。

　　有次去東體育會路小學，他擔心講到后來講不響亮，就事先關起來錄音，錄一段休息后再錄，足足錄了10天！

　　戴忠元現在幾乎不喝水，因為一次槍傷，打中下身。戴老的眼睛也不好，因為一次炮戰，硝煙熏傷。

　　采訪時，戴老的夫人管玉蘭一直在旁邊陪著，兼作“翻譯”。她比戴忠元小28歲，是在戴忠元50多歲時嫁給他的。管玉蘭悄悄告訴記者，當她聽說相親對象已50多歲時，想想自己風華正茂，內心很勉強，可農民出身的父親一聽說戴忠元是參加過長征的紅軍，立馬就拍板同意了。迄今，相知相伴半世紀。

　　更令記者感動的是，戴老在他所居住的小區幾乎人盡皆知。是小區的居民們熱心地將記者引進戴老家門，見到記者采訪結束了，居民們又擁了上來，對記者道：“我們準備給戴老過百歲生日！歡迎你們一起來！”

　　工作人員告訴我們，在與蘇景軾的交往和交談中，“艱苦創業”和“清正廉潔”是他講得最多的詞匯。他總說，在延安不論干部士兵，都以一身正氣、兩袖清風為榮，以做老爺為恥。那時，戰士個個都是“發明家”：自己動手做牙刷、鈕扣、紡線、織布、開荒、種糧。那時很苦，卻從沒人叫苦，有理想有信念，就感到苦中有樂。艱苦樸素貫穿了蘇老畢生。生活條件有了明顯改善和提高，他依然省吃儉用，吃、穿上從不奢華，一支水筆一用就是幾十年……

　　百歲紅軍，世紀戰士，誰不是長征精神貫穿一生。

　　回響

　　“我十幾歲參加革命跟共產黨打江山、鬧革命，記住的就是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。為人民服務是我們黨和軍隊的根本宗旨，半心半意不行，三心二意不行，必須全心全意，這是我在長征途中堅定下來的信念，直到現在我也沒有動搖過。”

　　———魏天祿