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水稻畝產707.4公斤”,在我們這個水稻產量全球第一的國家,似乎不足為奇。然而,當這一數字出自吉林通榆那片曾經寸草不生的鹽堿地時,卻足以觸動我們習以為常的神經。
這一數字背后,是一場跨越多年的接續奮斗與系統工程。從以稻治堿的創見,到將生物炭轉化為土壤改良劑的實踐,中國工程院院士、沈陽農業大學水稻研究所教授陳溫福跟他的學生們一起,將自己的理念一點點變成理論與技術,并不斷延展開去,發揚光大。鹽堿地治理如同一部精密的儀器,從品種選育、工程改土到栽培管理,每一個齒輪都必須嚴絲合縫,協同轉動。在“增加我國有效耕地面積”這一共同目標下,大家各展其長各施所能,將這場寂靜而堅韌的接力,跑出了一條從白色荒漠到金色糧倉的突圍之路。
完成“不可能的三角”——
在絕境中尋找“那一株”
在陳溫福看來,當前提高糧食產量,無非是擴面積和提單產,但單產提升是“百尺竿頭更進一步”,這“一步”雖然微小,卻難度很大。但我國的鹽堿地面積約15億畝,其中具有開發利用潛力的約5億畝,這其實就是潛在糧倉。“而且鹽堿地是一張白紙,可以實現從零到高產的跨越。”陳溫福說,東北三省特別是吉林西部與黑龍江部分地區,大約有上千萬畝內陸蘇打鹽堿地,也叫“白土地”,有的地方甚至寸草不生。但這些地方地勢平坦,水資源相對充足,只要科技跟上,完全能成為新的糧倉。
道理是這么講,但改良鹽堿地是個投入大,高風險的活兒,人們總愛調侃,“多少人開著寶馬去搞,光著屁股出來”。然而,陳溫福很早就意識到,種水稻可以作為改良鹽堿地的突破口。因為在鹽堿地上,絕大多數作物都難以生長,水稻這一鹽堿地先鋒作物,卻能很好地適應這一土壤環境。“一方面是水稻比較耐鹽堿,另一方面,種水稻就得有水,水就會參與鹽堿地的改良與利用,通過灌排把鹽洗掉,或者通過滲漏的過程把鹽淋溶掉。所以有句話叫‘鹽隨水來,鹽隨水去’。”
想要水稻長得好,得有好品種才行。作為培育出多個超級稻新品種的專家,陳溫福對團隊的要求是培育出既耐鹽堿又高產的水稻新品種。于是,沈陽農業大學水稻研究所從2015年開始了松嫩平原吉林西部地區鹽堿地利用改良方面的研究,同步開始了品種選育工作。在吉林省白城市通榆縣八面鄉,劃定了300多畝的鹽堿地做選種工作。
這片示范田當時是吉林西部典型的東北內陸蘇打鹽堿地,蘇打鹽堿地因土壤中碳酸鈉和碳酸氫鈉含量高,堿性極強,土壤結構被徹底破壞,板結不透水,被稱為“土地癌癥”。具體來說,這片地pH值高達10.5、含鹽量千分之七。一般情況下,水稻在含鹽量千分之三的地方就無法存活。
“什么叫寸草不生?這就叫。在遼寧盤錦紅海灘上能存活的堿蓬草,這里都長不了。”沈陽農業大學水稻研究所副所長唐亮說,“2015年我第一次來這兒,放眼望去白花花一片,連個草窩都難找。當地有句老話,‘一年兩季風,一季六個月’,人經常被大風吹個趔趄。幾十米高,鋼結構、地基很深的育苗棚都能被刮跑。剛開始干的時候,那更是吃著沙子下地,堿沫更是迷得人睜不開眼。”唐亮最開始內心是有抵觸情緒的,“人在那里活著都費勁,更何況水稻?”
當時陳溫福團隊拿了1000多份水稻材料來試種,結果全軍覆沒,一個都沒活。“稻苗剛移栽下去就一片片發黃、枯死,看得人心疼。”更讓唐亮頭疼的是,耐鹽堿水稻的育種,似乎是在完成一個“不可能三角”,既要耐鹽堿,還要高產,還要口感好。關鍵是沒有一種基因,能同時解決這三個問題。“就像要培養一個人既上得了廳堂,又下得了廚房,琴棋書畫還得精通,又有一身功夫能夠惡斗歹徒,那得付出多少心血?”
“那選出這種品種的概率有多大?”
“如果說選出高產的品種有十萬分之一的概率,那么選出高產、優質又耐鹽堿品種的概率,就是幾個十萬分之一相乘。”
育種田上,一公頃上有25萬穴,每一穴有二十幾個穗,它們長完一季,就得決定到底要哪一株。陳溫福總說,育種是門藝術,育種家瞬間就得做出決定選哪一個株型,這近乎本能般的速度,背后是數十年如一日的大量積累。“哪怕是用當前最先進的數據大模型,給它輸入每一個植株的基因型,前代后代,也未必能計算出該選哪一株。”
從開始育種到性狀穩定,五六年轉瞬即逝。然后再不斷篩選,十年唰地一下就過去了。唐亮仍記得那時看不到頭的感覺,“哪怕十年,二十個生長季過去了,我還是不確定能否成功。更別提等品種性狀穩定了,還得進行兩年的品種比較試驗,一年的預備試驗,兩年的區域試驗,最后是生產試驗,所有試驗都通過以后,才給頒發品種審定證書。”
“那當初為什么能堅持下來?”
“陳老師一直給我們說,搞農業是個慢活兒,要耐得住寂寞,十年入門,不怕失敗。更何況從1957年建所開始,我們就積累了大量的種質資源,育種理論也在不斷創新。比如前期通過基礎雜交選育出來的品種,也傳到了我的手上。我基本上就沿著這條道路走下去就可以了,不會走什么彎路。”
陳溫福的話和學術經驗,就像一根定海神針,讓唐亮扎了下來。轉機出現在2016年,試驗人員在一片枯黃的試驗田里,發現了一株“鶴立雞群”的“奇異株”。“它長得特別壯,穗子也大,有五六百粒,抗性也特別好。但可惜的是,底下全是秕粒,一個籽都沒結。”但就是這個“不完美”的抗鹽個體,成了團隊的“希望火種”。“當時我們認準了它抗性強這一點,在這個基礎上再去改良品質,優化性能。”唐亮說,團隊迅速行動,以這個“奇異株”為母本,與抗鹽堿資源“WR04-8”(一個早稻資源)進行雜交,再與日本優質品種“秋光”和帶有香味的“五優稻4號(稻花香2號)”進行復合雜交。
團隊開始在鹽堿地里“穿梭育種”,冬天在海南南繁基地加代擴繁,在溫室里模擬鹽堿環境,用不同濃度的鹽水澆灌稻苗,篩選出最抗鹽的后代,然后再拿到沈陽去種。“一般7月初就出穗了,其他品種的水稻都沒出穗,結果鳥就只吃它,都給吃禿嚕了。”唐亮說,那還不是因為這個品種的口感好,容易招鳥。2019年的時候,出苗特別不齊,高的高,矮的矮。“我們摸索出一套‘稀播育大苗壯苗’技術,在苗期就強化抗鹽鍛煉,移栽后再配合精細的田間水肥管理,才慢慢解決了出苗和保苗問題。”
經過近十年的篩選、穩定和測試,“沈農516”品種終于誕生了,它的耐鹽堿程度遠超普通品種,成活率高,抗逆性強。“一般的品種含鹽量到千分之三就無法存活,土壤pH值到8.6也不行了。但這個品種,哪怕含鹽量到千分之四,土壤pH值到9也沒有問題。”唐亮介紹道,它是一個“全能選手”,除了耐鹽堿,還抗病、高產、優質,還好吃,在遼寧的優質食味品評中得過第一名。
“為什么別的耐鹽堿品種在這里無法生存呢?而是要辛辛苦苦培育一個新品種?”
“每一個品種都得適應當地的氣候環境條件,才能更好地存活,也就是要因地選種。”唐亮舉了個例子,就拿山東的濱海鹽堿地來說,其主要成分是氯化鈉,吉林通榆的鹽堿地就以碳酸氫鈉和碳酸鈉為主,而且當地鹽堿地的堿性更重。所以在濱海鹽堿地能生存的品種,未必能在通榆存活,甚至都不會抽穗,總會遇到一些水土不服的問題。哪怕同是東北的鹽堿地,遼北的品種生育期有170天,遼中就只有155天,吉林就是135天。
只有把大田改造成功,技術才算有了生命力——
系統作戰馴服鹽堿
改良鹽堿地,依靠的并不是單一的技術措施,而是育種、工程、栽培……各個環節聯合攻關,多種措施形成合力。比如,要想在鹽堿地上種出水稻,除了育種,還得“馴服”這桀驁不馴的土壤,通過工程“開路”,構建“排鹽網絡”。團隊首先采用激光平地技術,將高低不平的土地精準整平。隨后,一套精密的“灌排系統”在田野上鋪開,新建支渠、斗溝等如同給鹽堿地安裝了“毛細血管”,可以將水庫的水引進地里。
“改良鹽堿地,是一環扣一環,每一個環節都要按照時間表嚴格執行,因為農時不等人。”陳溫福說,插秧的前一年就得整好地,路、水都得通,當年干根本來不及,東北化凍都得到“五一”之后了。這些基礎的工程搞完了,就得增加有機質,盡快形成種植條件,否則錯過一季等一年。
除了這些,育苗也是一件艱難且重要的事。陳溫福的學生、吉林省農業科學院水稻研究所副研究員馬巍說,“秧好半年糧”嘛,只有育出素質好的秧苗,植株的抗逆境能力才會更強,存活率更高,農民半年的收成才不用愁了。
為此,馬巍團隊研發了“一搶三替”水稻栽培技術(搶積溫,早育苗,早插秧;用中晚熟品種代替中早熟品種;用育苗基質代替傳統基質;用缽形毯狀盤替代平盤),不僅可以提高水稻秧苗的素質和機插秧質量,水稻產量也可以提高10%以上。“過去之所以只能用中早熟品種,是因為育苗棚都比較矮,有的還用‘地趴棚’。要用這項技術的話,就得用大中棚育苗,這樣育苗面積大,熱量緩沖性好,有利于機械化作業,還能避免提早育苗遭遇低溫。”馬巍進一步介紹,用育苗基質代替傳統育苗土,則是因為肥沃的黑土是不可以無限制取用的,而充分利用當地的牛糞和秸稈等農業廢棄物資源,育出的秧苗素質更好,抗逆性更強。
傳統的平盤在插秧的過程中容易撕斷根系,再加上鹽堿的環境,秧苗不容易存活。“而用缽形毯狀盤的話,相當于育秧盤的底部有一排排的小缽,這樣在插秧的時候,根系大部分都集中在小缽中,有利于水稻快速緩苗。”
“那這項技術的成本高嗎?”
“成本幾乎可以忽略不計,而且現在已經有缽形塑料軟盤,保存好了可以重復利用。”
此外,馬巍團隊還在推廣“蘇打鹽堿地水稻抗逆除障穩產可持續技術”。該技術的核心在于,通過秸稈還田和增施有機肥,提升土壤有機質和有機碳含量。馬巍解釋說,“農民有句話,就叫‘肥大壓鹽堿’嘛。這個“肥”其實不是化肥,就是土壤有機質。當土壤有機質和有機碳含量提高,土壤的團粒結構會改善,還能中和堿性、降低鹽分。
“其實我們所有的技術,不管是秸稈還田還是別的措施,都是在貫徹陳老師治理鹽堿地的核心理念——提高土壤有機質和有機碳。”談到未來的發展,馬巍希望能破解“鹽堿地種水稻,農民增產不增收”的問題,推廣一些輕簡化的栽培技術,來減少生產成本。其中一個叫水稻機插同步側深施肥技術,可以同步插秧和施肥,通過精準深施肥提高肥料利用率,減少化肥使用量,而過去農民只能先施底肥再插秧,不僅費人費力,肥料的用量還多。目前該技術能在“減肥”20%的情況下不減產。
當所有的配套技術都已成熟,陳溫福開始跟中農克鹽公司合作,開展大面積的技術推廣。他不想讓技術只停留在實驗成功的層面,“是騾子是馬,拉出來遛遛”,只有真能把大田改造成功,讓農民真正受益,技術才算有了生命力。“合作模式的話,沈陽農大負責提供技術指導,比如苗早衰了怎么辦,肥料施用量如何把握等等。”中農克鹽有關負責人于雷說,說白了光有錢不行,關鍵是得有好的改良技術,方案和好品種。最關鍵的是,所有的技術措施都得嚴格執行,馬虎不得。“改良鹽堿地就像人吃藥,陳老師他們開出了藥方,讓你飯前吃就得飯前吃,要是飯后吃,肯定影響藥效。”
至于“藥效”如何,記者走進即將收獲的稻田,絲毫看不出這曾是一片“不毛之地”。每串稻穗都結得極滿,長長的穗子彎成一道弧線,捏一下最飽滿的一穗,稻粒十分硬實。再俯身看去,腳下的土地烏黑,攥在手里不散,也不黏手,指縫間能感到絲絲潮氣,像是發得暄乎的面團。“整精米率都能到72%,已經達到了大田的標準。土壤也從鹽堿白漿土變成了壤土。”于雷還說,最近測產,改良后的鹽堿地的產量達到了707公斤,這是從零到1400的進步。“我們把地流轉過來,村集體也有收益,等到項目驗收結束,地就交回村里了,農民想種啥種啥,種出來的東西也沒有污染,過去可是一點收成都沒有。”至于見效的時間和成本,于雷說,“用沈陽農大的技術,當年改造后糧食其實就有產量了,只是產量低,等到三四年的時候,基本上就跟真正的大田沒有區別了。改造成本的話,一畝地加上肥料在五六千塊錢左右。”
瞄準“藏糧于地”難題——
土地的新生
哪怕相關的配套技術都已到位,陳溫福和他的團隊也不想止步于此。在陳溫福看來,“藏糧于技”已不是問題,“我們的超級稻,無論是常規稻,還是雜交稻,品種都在引領世界,我們的最大問題是‘藏糧于地’。”他想出的辦法是生物炭技術——把秸稈變成生物炭還回土壤,實現土壤改良和農業的土壤碳匯。他進一步發現,施用生物炭能夠改善鹽堿地的土壤理化性質、提高碳含量和促進植物生長,可作為鹽堿地改良的有效措施。
“我國每年可被收集利用的秸稈、林業殘余物等約17.5億噸,這些巨量的生物質若直接還田,所固定的二氧化碳只有約3%可回歸到土壤碳庫。”讓陳溫福興奮的是,若將其中的四分之一制成生物炭歸還土壤,可直接固碳約2億噸,與我國陸地生態系統每年兩億多噸的碳匯量相當。因此,將農林殘余生物質炭化還田,不僅能“變廢為寶”,還能讓農林碳匯倍增。
雖然陳溫福是國內最早提出將生物炭作為農業投入品——炭基肥去使用的專家,但這項技術的靈感來源,是因為一位農民。2005年,遼寧省鞍山市岫巖縣農民企業家劉金想申請玉米芯制炭的項目,但燒炭爐總是不過關。當時他的燒炭爐就是砌個水泥槽子,里邊焊一個燃燒器,用玉米芯封閉,形成缺氧環境,讓里邊燒不起明火。這種簡易的“燜燒”法可以燒出疏松多孔的炭,但效率低,成本高。為了達標,他輾轉找到了陳溫福。陳溫福看中了它的優點,至于缺點,改造一下,讓它能燒秸稈且容易移動,用車拖到田間地頭,把秸稈就地炭化就可以了。接下來,陳溫福組建了生物炭研究團隊開展科技攻關,幫助劉金改進炭化設備和生產工藝,并開展生物炭應用于農業的研究。
研究發現,生物炭本身環保安全,疏松多孔,可以改善土壤的固液氣構成。“孔隙多,有利于土壤中水汽的運行和排鹽。”陳溫福團隊成員、國家水稻產業技術體系崗位科學家孟軍解釋說,這是因為鹽堿地改良的一個主要措施就是用水洗鹽、洗堿,這樣就可以把鹽充分地換出來,再隨著水排出去。此外,生物炭還能夠增加土壤微生物量,從而有利于土壤團聚體的形成,改善土壤結構,提高土壤肥力。再加上生物炭本身具有吸附性,有利于穩固土壤中的養分和溶解性有機碳,從而緩解洗鹽過程中,土壤養分和有機質的淋失。
孟軍強調了一點,由于生物炭本身呈堿性,要讓它改良鹽堿地的效果更好,最好先把它改性,也就是調酸,把它的表面變成酸性或者中性。而且如果用檸檬酸工業的尾液或者是尾渣來調的話,成本就更好控制。
“那生物炭跟當前其他類型的土壤調理劑相比,最大的優勢在哪里?”
“其實是它的有機碳不容易分解,它的碳元素在土壤中的殘留率可以達到80%以上,在土壤中積累的時間更長,顯著提升土壤有機碳的含量。”
“但是生物炭跟有機肥等其他調理劑相比,施用成本更高,是否會給農民造成更大的負擔?”
“如果把生物炭的碳匯價值算進來的話,兩者的差距就可以抹平。畢竟生物炭的有機碳含量高,性質穩定,當前生物炭項目的碳匯價格在市場上十分理想。”
陳溫福當然希望生物炭能推廣到更多更遠的地方。但當前國內生物炭的產業項目還比較少,市場對這項產品的了解不多,還有就是認知問題。“我們推廣的炭基肥料,最主要的目標就是培肥固碳,通過強化土壤健康提高養分利用率,從而實現‘減肥’穩產。所以在設計產品時,就是‘少加養分多加炭’。那么在同等價位下,農民還是愿意選擇養分含量更高的化肥。”孟軍非常理解這一點,這是因為農民經不起可能存在的糧食減產風險。所以我們還是要努力開發好的炭基肥,提高生物炭的產品附加值,多做技術集成示范,多多展現生物炭的優勢。
我國是全球第三大鹽堿地分布國家,治理鹽堿地已有70多年的時間,這漫長的歷史正是由許多個陳溫福們,一年一年,一畝一畝,慢慢書寫而成的。陳溫福常說,自己不過是這漫長接力中的一棒,但他不想停下腳步,“未來還是要育出更多的耐鹽堿的品種,以對抗品種老化等問題。”他還把目光瞄向了新疆,“這是我們國家糧食生產最有潛力的地方,大面積的土地都是鹽堿地,但鹽堿類型復雜,所以更要做好品種儲備,以適應新疆不同地區的生產條件。”畢竟,鹽堿地治理這條路,還要有更多的人走下去,大片“沉睡的糧倉”,還在等待被喚醒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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